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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津最北的薊州,

過去100年都是一座縣城,

背靠著燕山山脈,距北京比天津更近,

是個“凈美可人的山麓小城”。

1930年代,

日本建築史學家關野貞和

以梁思成為代表的一批中國學者,

相繼來到這裡,

來到城中的千年古剎—— 獨樂寺。

“發現獨樂寺”

也成為中國現代建築學術的標志性事件。


寺裡建於1000多年前遼代的山門、

充溢著夢幻唐風的觀音閣,

及內部高達16米的十一面觀音像……

無一不震撼人心。

清代時,乾隆皇帝也曾在這裡設置行宮。

梁思成讚獨樂寺:

“上承唐代遺風,下啟宋式營造,

實研究中國建築蛻變之重要資料,

罕有之寶物也。”

獨樂寺的發現

在中國古建築的研究史上有個戲劇性的故事。

第一個偶遇獨樂寺的學者不是以梁思成為代表的中國營造學社,而是一個同樣重量級的日本學者,叫關野貞,是當時東亞非常重要的一位建築史家、美術史家。

日本建築史家、美術史家關野貞(1868-1935)

1931年5月29號,關野貞一行從北京出發,想要到薊縣東邊的清東陵,去調查清代的陵墓。

那天中午,他們的汽車到了薊縣,進入西門後,準備從西向東穿過薊縣縣城時,關野貞向車窗外看去,獨樂寺山門巨大的屋蓋映入他的眼簾。“一瞥之下”,關野貞判定這是個非常古老的建築,於是當即停下車,進入寺內觀覽。

獨樂寺山門與觀音閣

山門、山門後的高閣“觀音閣”,和兩座建築裡的大塑像都讓關野貞無比興奮,一圈看下來,他迅速做出判定:這些是遼代建築、遼代塑像。

關野貞從年輕的時候起,就實地考察研究過日本、中國大陸、朝鮮半島等東亞范圍內許多千年歷史的古老建築,此時他已年過六旬,到了一個成熟學者的黃金時期。能透過車窗外的一眼,便注意到了獨樂寺古老建築的的存在,非常驚人、令人佩服,是天意讓他來到了這裡。

中國營造學社社長朱啟鈐

中國營造學社是於1929年在北平由朱啟鈐創辦的、研究中國傳統營造學的學術團體。朱啟鈐任社長,梁思成、劉敦楨分別擔任法式、文獻組的主任。學社從事古代建築實例的調查、研究和測繪,以及文獻資料搜集、整理和研究,為中國古代建築史研究作出重大貢獻。

關野貞對獨樂寺的貢獻不止於簡單的發現。回到北京之後,他拜訪了熟識的中國營造學社社長朱啟鈐先生,告知他獨樂寺的發現。緊接著,中國營造學社找到了獨樂寺在遼代統和時期進行再建的關鍵史料。

1933年9月,中國營造學社前往雲岡考察途中左起:莫宗江、林徽因、劉敦楨

而接下來的夏天,梁思成受邀來營造學社工作,從沈陽的東北大學回到了北京,得知了薊縣保存有獨樂寺這樣一個遼代寺院的消息,計劃在接下來的秋天前往獨樂寺。

然而這一年發生的918事變,讓整個華北、東北的局勢變得復雜起來。一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,梁思成才帶助手和弟弟一起抵達了獨樂寺。

梁思成《圖像中國建築史》之獨樂寺觀音閣斷面圖

在連續幾天對獨樂寺詳盡的調查和測繪中,梁思成對照900多年前宋代官修的建築專書《營造法式》,把裡邊的很多名詞、術語,和獨樂寺中的山門、觀音閣兩個古老的建築對應起來。

隨後,他用古雅的漢語,寫出了《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》,系統、全面地介紹獨樂寺歷史與建築藝術價值,這既成為“發現獨樂寺”一系列學術事件的高潮,一般也認為它是漢語寫作的中國現代建築學術的標志性事件。對所有學建築的中國人來說,有特殊意義。

獨樂寺山門

奇特造型的山門,讓關野貞駐足觀看

獨樂寺有多古老?距今1000多年前的遼聖宗統和年間,它就是座古老的佛寺了。當時重建了觀音閣,重塑了十一面觀世音菩薩像。明代遷都北京以後,一直到清代,幾乎所有來京的朝鮮使臣都專門到獨樂寺參觀。到了清代,幾乎所有的皇帝都來過不止一次,乾隆皇帝幹脆把行宮建到了觀音閣的旁邊,每次路過都來瞻禮、上香獨樂寺。

當年讓關野貞在這裡駐足觀看的山門,有著非常奇特的造型:

山門上的一對鴟尾

一個不太高峻、而在水平方向舒緩的屋身,上面遠遠出挑的大屋蓋重復了平緩的比例,出簷深遠。即使明代以後獨樂寺臨街一側又加建了現在能看到的高大的圍墻,但山門的巨大屋蓋形象依舊引人註目。

為了襯托後面的觀音閣,山門的建築設計十分克制,比如,構架上一共用了5種規格的鬥,主要調整構造的高度,大小漸變並不特別明顯,整體效果仍是重復的鬥和栱的形象融為一體。正是這樣的定位,山門的柱子相比而言不算很高,柱上的鬥栱雖然只有兩跳,但占整個立面的比例卻不小。

屋蓋頂端最醒目的兩個鴟尾,是今天站立著的中國建築上、保存最古老的一對鴟尾。山門是一千年前遼代的建築,鴟尾也是同時期一起制作安裝上去的,每只鴟尾中央都有一個火焰寶珠的形象,對應屋蓋下面的金剛力士,和山門立面構圖的雙重心。

從正面上臺階,進山門,左、右兩邊分別站立著一尊金剛力士像。

它們體型碩大,有5米高。西邊一尊大張著嘴,東邊一尊手肘高抬在空中。從整個獨樂寺的空間設置看,這兩位還在門外,既用手持的無堅不摧的金剛武器來護法,也是無堅不摧的菩提心和智慧的象征。張口的阿形,閉口的吽形,讓進入山門的每個人一開始都能感受到。

金剛力士(東)

金剛力士(西)

每尊塑像的身體向中間傾斜的角度有20度,站在地面上看,感覺兩尊巨神從半空中向自己俯身擊來。就在這樣的註視之下,在剛登上臺基的這裡,參拜已經開始,在晴朗的日子裡,視線可以直通40多米外的觀音菩薩的眼睛。這樣的設計,把山門和觀音閣還有其中的雕塑作品貫穿成為一體。

雖然經歷過後代的多次重修和補塑,但從空間設計和造型看,可以判定這一對金剛力士是遼代留下來的作品,這樣仍在原位的動感十足的古老塑像,在整個東亞也很少見。

獨樂寺觀音閣

觀音閣, 中國古建築中最精心設計的立面之一

山門水平橫長的空間感受,為了下一步往觀音閣走埋下伏筆。

跨過門檻, 觀音閣挺拔的形象出現在眼前,被山門框出一個方正、飽滿的形象。它出現在眼前那一瞬的感覺,很難用言語去描摹。這個正立面,堪稱是現存中國古建築中最精心設計的立面之一。

李乾朗繪制的觀音閣剖視圖 《穿墻透壁——剖視中國經典古建築》

觀音閣實際有三層,樓閣設計的出發點是裡邊那座16米高的十一面觀世音菩薩像。

三層樓閣組成的如同大套筒一般的通高空間,把高大的觀音像容納在其中。當時遼代高度發達的佛教藝術造就了這樣一個完整的設計。

從觀音閣裡的十一面觀世音菩薩像,到觀音閣的立面設計,都體現出一個有趣的“運動形象”。

獨樂寺內十一面觀世音菩薩像

十一面觀世音菩薩像,與正定隆興寺大悲閣的四十二臂千手千眼觀音,雖然都是靜止的形象,但因為十一個面或者四十二只手臂的存在,觀看時視線不停地上下、左右移動,眼花繚亂中產生一種塑像本身似乎在運動的效果。

今天我們會用動畫、用電影的手段實現一個運動的畫面,而在一千多年前,這種靜止的造像藝術便實現了這堪稱神奇的空間感和運動狀態。

 梁思成繪制的獨樂寺觀音閣渲染圖

同樣的效果還體現在了觀音閣的立面設計上:

面對三層結構的觀音閣立面,下層、中層和上層的鬥拱,當視線往返於它們之間,有一種來回往復的運動效果:

橫向看,同一層的鬥拱,每個開間,不同位置的鬥拱之間,有變化。縱向看,同一位置的鬥拱,在不同層也不一樣。

觀音閣正立面下層 柱頭、補間鬥拱

觀音閣正立面中層和下層鬥拱

一個畫面裡的這麼多鬥拱,對比之中,又有關聯:

下層的鬥拱,有和緩卻非常雄壯的卷頭,有力地托起整個觀音之閣。

觀音閣正立面上層與中層鬥拱

最上層的鬥拱出銳利的昂,唐宋時候形容這種造型的詞叫“批竹”,生動的造型給人一種力量在向外發散的效果,顯然對應了宗教的內涵 —— 十一面觀世音菩薩給人、給整個薊州以力量。

上層的四個角的鬥栱,由於整體和稍間尺度控制的原因,因勢利導,做成了目前國內古老建築裡最復雜的鬥栱構造,成為立面設計的最強控制點。當然,也付出了巨大的代價,四個轉角的鬥栱是觀音閣結構的薄弱點,歷史上就在旁邊加上了支撐挑簷的小柱子加以輔助。

立面這種造型藝術、建築藝術的表達,跟當時的高僧大德所宣講的內涵完全一致,他們對世界的想象便是如此。

觀音閣三層挑臺與“觀音之閣”牌匾

這立面上還有個點睛之筆:樓閣的第三層中央那間,有一個突出的小挑臺,讓整個鬥拱交織出的嚴謹、緊張的立面,變得生動。

從正面看,在整個立面最中央、上方視線聚焦的位置,做出了一個變化和強調;而從使用上看,當人走到挑臺的前方,回身便可以瞻仰上方這塊“觀音之閣”的牌匾。

16米高的觀音像在觀音閣通高空間中

進觀音閣,第一眼看到的是觀音像腳下長方形的須彌座,往前進抬頭,被觀音像的高大所震撼。

觀音像微微前傾,光線照射進閣內,照亮了觀音的面部、胸與手,與下半身形成明暗對比,視線不自主地就停留在觀音的面容上。

梁思成《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》之觀音閣縱斷面圖

容納觀音像的三層空間,空間變化精細:

底層是長方形的佛壇。到了中層,圍繞一圈,做了跟觀音閣平面形式一樣的長方形勾欄;最上層的勾欄又變成了六邊形;而在最頂上,觀音像的頂部是一個八邊形的藻井。

三種形狀,逐層縮小。無論是上到二三層去漫遊,還是只在下層向上仰望,都能觀察到這種從下往上的收束變化,感受一個有著強烈節奏感的空間。

觀音閣三層的六邊形勾欄

建築史學家陳明達先生稱讚上層的六邊形勾欄設計是個“非常精彩的動作”:

攀登樓梯到上層,轉過身正好站在六邊形勾欄切出的一個三角形的空間,特別寬敞。特別是從樓梯口走上來的地方,會有種剛上來就要掉下去的緊張感。

一個六邊形勾欄,在功能、結構、空間和體驗方面都做到了完美,而且,似乎當時的匠師輕而易舉就做到了—— 這是今天的建築師都特別期望能達到的狀態。

十一面觀世音菩薩像與八角形藻井

藻井 “寶蓋”的意象—— 佛陀教導的指引

遼代統和年間對觀音閣和觀世音菩薩像進行再建,最大的變化,可能就是這個八角形的藻井。

藻井裡有很多小格,過去上面有很多彩繪,甚至塗金、貼金,既有視覺的直觀震撼,同時有宗教的豐富內涵,有著佛教在那個時代的隱喻。

一方面,藻井就是一個“寶蓋”,木構小格像編織成了一張網,交織的節點就如同一枚珍珠,互相之間反射、照耀、光彩奪目,讓人眼花繚亂。

這樣的視覺效果,既是佛經裡描寫的寶石網“……種種寶嚴飾……羅網悉珍寶”的真實再現。同時,也是著名的“帝網”之喻的具體表達。《華嚴經》裡說,忉利天王的宮殿裡,覆蓋著寶珠串成的網,每一個寶珠,都映現著其他每一個寶珠的影;於是每一個寶珠都映現著其他所有寶珠映現的全部影像;這樣的網珠,如此交映,重重無盡。

如同社會這張網,是人和人互相關聯的結果。這便是佛教藉由建築的綜合藝術,給與教眾的一個指向。

於是,這樣一種“寶蓋”的構成形象,提示受過佛陀教導的人,強化、激起他們對於人、對於個體與世界關系之間的理解。

大乘佛教的高度發達,在整個東亞留下許多像獨樂寺這樣的實例。

在中國境內,包括華北正定的隆興寺、五臺山的佛光寺、義縣的奉國寺等等,都蘊含著當時的高僧大德們對佛陀的深入思考與表達。

薊州白塔

從觀音閣頂層走到勾欄這兒,向南望去,300多米開外是白塔,用當時的話來說叫“塔廟相望”。

梁思成先生80多年前第一次來這兒時,就斷定這是一個在城市設計層面完成的作品。

這種塔廟相望形成的天際線,當時在遼的疆域內,形成了一個建造的浪潮。比如在遼寧義縣,奉國寺的大殿與城內一座遼代高塔也保持著這樣“相望”的關系。

“獨樂寺就像是一個剖斷面,圍繞它的千百年來歷史進程變得清晰無比,建造的匠人、參拜的百姓,所有過去的人們似乎都鮮活而確切存在過。很多年以後,當人們向今日回望,當下的我們也將加入了過去的人群中。前見古人,後見來者,歷史的聯繫由於獨樂寺的存在而不再蒙塵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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